我一直在做错误的选择,这些错误有些给自己带来的痛苦,有些伤害了别人。然而有那么一次,纵使是痛彻心扉的错,若时光回转,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,纵使我那时是如此自私自利。
红色的天空,红色的云。光在恒星内部挣扎了万年,却只花了十分钟便到达这颗行星的大气层。它与空气中的分子相遇,然后改变轨迹。
这是一颗不太适宜人类生活的行星。而我的任务,自然只是部署探测器,收集数据,然后将数据发送给前哨站,简单得很。最终,这些数据将会成为行星探测公司著名的行星数据库的一部分。
然而,我将要消失在这宇宙中,从未存在过。
聚会
我毕业那年,恰好是行星大学1两百周年。毕业典礼前夜,在行星形成与演化学院有个非常大的聚会,我也有幸见到星际移民局的几位重要人物。
然而聚会这类事情,始终都是极度令人反感的。所以我拍拍衣服,拿了盘点心,独自逃到了后院,在一颗巨树下面躺了下来。点点星光从树枝的间隙间落下来,像一张毯子,轻柔的,带着温暖,睡意一下涌了上来。
我们家这一支,往上数过去,可以追溯到火星第一批劳工移民。我出生在火星,在火星长大,现在倒是可以说,我毕业于火星最有权势的学校。说行星大学有权势,那是因为这所学校大多数研究内容都跟星际移民局有合作,毕业生也大多直接进入星际移民局,有些也可以进入一些驻地的使馆。
醒来的时候,整个学院都安静下来了,想来聚会的人差不多都离开了吧。我坐起身来,才发现角落的一个长凳上坐着两个人,光线暗弱,难以看清面目。我刚要离开,女人开口讲话,这才听出是王晴 Tina,便过去搭话。
Tina 身边坐着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,他穿了长袍安静地坐在那里,表情略带微笑。Tina 介绍说这位是她爷爷,也就是太空生物技术研究所所长。据我所了解,他便是第一个利用生物材料制造出无线电发射器的人。
那天夜晚,在天空的一个角落,一片深深的血红色正在蔓延,那是远处矿场的灯光被空气中的沙尘吸收散射。我心底的邪恶正在挣扎,最终我的灵魂被它吞噬殆尽。
初心
Tina 又开始拷问我,这是她已经问过我无数次的问题:你到底喜欢我什么?
除了要攀附她爷爷的关系,我并不知道她有什么特殊的。喜欢你傻乎乎吧,我回答道。她握拳狠狠地捶了我的背。
我们家族没有什么势力,像我这种人也不太可能进入星际移民局高层,而她的爷爷却能给我提供一部直通云霄的梯子。一定要好好地抓住 Tina,这是我最好的机遇。
我知道自己所爱,为了挤进高层,为了家族的荣耀,感情也不过是垫脚石。就算踏着血和泪上去,也一定值得。Tina 总是说我工作狂的样子好吓人。那一定是面目狰狞,贪婪的要拿出最漂亮的结果,要比任何人的成果都要好。这就是来自心底的黑暗吧。
要走了,出任务。Tina 不情愿地低声哼道。
嗯,注意安全。她走之后,我随手抓了一本行星科学增刊,赶往研究所。
火星上的大使馆需要的时候,特勤部门就会提供调查任务。Tina 就是一名特勤员,而她的特长是生物安全。在她入职的那天,我也被调入太空生物技术研究所负责行星生态改造的研究。
路上没有什么人,路灯昏暗,想必是系统故障了。抬头看到星空,猎户座像一张大网一样,似乎要将我罩住,使我永不得解脱。忽然想起,在入职的前一天晚上,我跟 Tina 一起跑到北山区露营。天冷得很,我握着她的手,回忆着多年前贫苦的日子。
想什么呢?她突然用脸蹭了着我的手,打趣道。
没什么,就是觉得生活改变好大。我懒懒地说着,低下了头,继续回想着那些时光。
我小时候很少看到父母,因为他们早出晚归。我自己做午饭,晚饭也要做好等他们回来。他们从来不能理解我为什么非要进入行星大学读书。多年的消磨早就让他们对生活麻木了,而我急于摆脱这种生活。我不断地警告自己,如果不能做到,我宁愿不要把新的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来,不要让它受这些苦。而今天,我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,是么?我边想着,边甩甩头,企图回到现实来。
好啦,都过去啦。她突然挣开我的手,一下抱过来。继续说道,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呢,小时候的那些苦,你我都不必再去想啦,我们的孩子也不会受这些苦的。
正在我回想间,天空突然变得刺眼。那是矿场的方向,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。我接通了 Tina 的电话。
温柔
谢天谢地,你没事就好。我气喘吁吁,仔细看着她红红的脸蛋。发生了什么事?
阿先死了。他没逃出来。他死了,怎么能这样就死了。Tina 边哭边说,身体往下沉。我拉住她,把她紧紧地抱进怀里。
嘘~没事啦没事啦。
在那样一个瞬间,我瞥见天空被这爆炸的火光照得血红。在我们和火光之间,有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人在盯着我们。于是我抱着 Tina 转过身,背对着他。
说起特勤工作,我只见过一次。那次地球驻火星第四使馆2被盗,Tina 被派往协助调查。我当天恰巧休假,下班时间便过去接她。那个地球使节脾气暴躁,蹬鼻子上脸,对着她比划来比划去,我当时很生气,过去就想教训那人。Tina 一把拉住我,拿一只手指按在我的嘴上,意思是别插嘴。然后她给各位道歉,陪着笑脸听完了那帮混蛋的抱怨。
之前我从来都不能理解 Tina 这样一个性格柔弱的人怎么能胜任特勤工作,那次之后,我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工作中。我们谈过特勤的问题,她坚持认为她做的是对的。也许吧。
这次爆炸事故之后,她拿到了一个很长的假期,天天陪我在研究所做研究。有天她兴冲冲跑过来,跑跑跳跳地拽着我去了另一个实验室,在通知栏停了下来。
我们做这个吧。她边说边拽我的胳膊。
我盯着通知栏上的通知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Tina,这是你的专业对吧,你确定做这个真的安全?
没事儿,这都做过很多实验了,理论也很完善了。
我们会变成什么呢?我心里不禁一阵恐慌。他们会给我们安装生物无线电通讯模块,这样就可以直接交换大脑的数据,而不需要用嘴说出来了。他们甚至还提供了卵细胞线粒体基因改造,让后代自己长出这样的通讯模块,并且传递下去。这个真的不会被伦理委员会调查么?3
正在疑惑,Tina 已经找来了负责人。所以,我就要变成怪人了,跟 Tina 一起。
散射
在散射理论中,两个电子会越来越接近,然后分开,距离越来越远,永无再见之时。
Tina 有时候会跑来听我讲课,不过从来不在我的课上讲话。但是有那么一次,我在给学生们讲恒星内部平衡,说到我们看到的太阳的光子,其实是很久前产生的,他们在太阳内不停地被散射,囚禁了长达万年,终于才能出来,进入我们的眼睛。然后她满脸幸福的样子,自言自语说,要是能凑近了看看恒星就好了。
我第一次见她那种夸张的表情。第二次见到,是我第一次向她敞开心扉,任由她通过通讯模块读取我对她的爱。这时候我才感觉到,原来自己说的因为她家的权势才跟她在一起这样的话,已经是沦为谎言了。她说将来等我拿到星际移民局的高层的职位,我们一起去补个蜜月吧。
那种幸福,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了。多数情况下,人的希望就像一个薄薄的气球,气球越来越大,直到最后碰上针尖,瞬间爆裂。
第二天她的爷爷被杀害了。她得知消息后在赶往现场的途中被注射了毒药。虽然经过抢救,但是没有醒过来。医院说需要一天之内拿到解毒剂,可惜现在火星没有储备。
我蹲在走廊的角落,感受着越来越沉重的心跳。嘴唇不听话地抖动着,泪水哗哗哗滚下来。我知道的,每次出事情,我第一反应都不是去解决问题,而是独自伤心。懦弱。愚蠢。
恒星
我从行星探测公司拿到了药物,条件是我作为行星勘探员外出采集数据。Tina 的治疗很成功,但是还没有等她醒来,我就被从医院拖走,登上了这艘飞船。临行前,他们发消息来说,Tina 醒来了。我下意识地使用了通讯模块,却徒劳无功,超出了最大通讯距离。
他们告诉我凶手被抓,并处以死刑。 Tina 现在很快乐,只是暂时失忆了。
我脚下的这颗行星,贫瘠而无任何生命的气息。我没有足够的燃料飞回火星,但是却能够飞往头顶这颗陌生的恒星,如那扑火的飞蛾,长眠在熊熊烈火之中。等待有那么一天,它耗尽燃料,爆发出光芒。而我,就会随这些碎片一起,成为一颗可以孕育生命的行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