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前的银杏树老了。
许多许多年前,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,总是喜欢蹲在图书馆门前,眯好眼睛,静静的听那银杏果落在地上。砰!那时候的我总会相信那是生命的抗争,是卑微的生命向强大的天地展示自己的无所畏惧的精神。
残阳西沉,窗外的落叶渐渐变得模糊,新月也将西下,又一个残酷的夜晚即将到来。已经听到门外有人在哭泣:
来生若得相见,还会不会与你再续前缘。
我起身走到门前,抬头望着天花板,闭上眼睛静静的站了一会儿,然后轻轻的打开门。一个30岁左右的人,双目黯然无光,似乎他的灵魂已经抛弃了这个躯壳。 我看着他慢慢走进来,一下坠入正对门口的沙发中。我随手带上门,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。沉默了好久,他把手中的协议书递给我。这是一年半前他从我这里拿走的。经过这么久深深的思考,最终他决定回来,决定放下他此生的一切。
看到协议书,我便开始准备那台仪器。以往这些时候,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都会开始讲述,讲那些他们曾经经历过的故事,美好的或者悲伤的故事。似乎每个人在即将放弃过去的生命的时候,都会突然觉得那些回忆变的无比的重要,他们总是希望自己那些经历会永远的流传下去。或许他们开始觉得那些记忆才是他们的生命。我也总会记下这些人一生的故事,有时候这些故事仅仅是关于他们一生中那个难忘的人。故事听多了,总会觉得无聊。每个人似乎都有着同样的生活。
为何这个夜晚却是如此安静。他是决定要将过去全然抛弃么?还是悲痛已经完全将他的声音吞噬?我继续准备着那个将会拿走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的仪器。我微微一笑,摇了摇头。
“奈何桥。”
他开始说话。又一次将我推进了无聊的时光。
“你这里就是奈何桥。我也有一颗银杏树,只是没有你这颗那样沧桑。我曾经跟她在树下约定,将来真的走到奈何桥边,我们要跟其他相知相识的人一起躲过孟婆,冲过奈何桥,这样我们两个来生就可以相认了。”
是爱情。我很少听到爱情。很少有人在思考十八月之后,带着凄凉的爱情故事回来。在一个人几百年的生命中,这段时光似乎过于短暂。然而如果是在这段时间中跟往事日夜纠缠,这段时光却是如此漫长。似乎爱情的伤痛并不会在十八个月的诀别中幸存下来。
他继续讲他的故事。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来。
清除器已经准备好了。我从来只是夜晚才工作。清除记忆是整个改变人生的工作中最核心却不是唯一的工序。之前的审查,之后为他们精心准备的场景安排,也都是非常重要的。我就是刽子手,只不过我砍掉的不是躯体的头颅,而是灵魂的头颅。他的故事还没有完。我坐下来静静的听他讲这个年轻而令人心碎的故事。恰恰如同我与王可的故事。 “我并不是无法忘却,只是不想忘却。我总是把这种感情看做是一种存在的证据。我寻遍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,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故事。我做过很多很多的工作,我希望在这些忙碌中找到那些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。可是每天太阳总是从东边升起,所有的人都在做相同的事情,每个人都在忙碌,可是找不到活着的迹象。” 他的声音慢慢淡去,回忆又一次浮上来将我包围。那些悲痛欲绝的日日夜夜,那些生生世世无法忘却的人,那些深深刻在脑海中的事,越来越沉重的压在我身上。他继续说着: “何谓生?何谓死?那些曾经的回忆,真的是我存活的证据么?那些伤痛,所代表的是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故事么?我与她的纠结,难道不是千万年来重复的故事么?那么多的故事,都变成了苟活一生而麻木无情的生活。我应该是一个强者,我应当去战斗,去迎接新的挑战。在新的生活中,我一定会回到那株银杏旁,聆听银杏落下的声音……” 清除是个很缓慢的过程,我有很长的时间来为他准备以后的人生。
只是,我累了。窗外的银杏树森森的阴影印在窗上,
“何谓生?何谓死?”我重复着他的话,“多年前的崔晨还算是活着么?躯体湮灭、精神永生,生命还在继续么?我是什么?一个死去的躯壳么?一段本应湮灭的回忆么?我所学过的技能么?Maine 的 Eva 是什么?那些被我杀死的灵魂算什么?幻觉带给我们的人生难道不是真是的人生么?只要永远不再醒来,坠入幻想又有何错?我为什么要选择带着已经衰老的躯体和痛苦的回忆继续生活?难道不能放弃那些沉重的回忆么?那颗老去的银杏能够经历几百年的沧桑,还可以结这么多年的银杏果。倘若她能够思考呢,倘若树木也能够感受世间的悲苦,几世几劫之后,有还有几株树材立于世间?”
人生便从此烟飞火灭了吧。
或许总会听到一首似曾相识的歌悠悠的在耳边响起,而后又慢慢的散去,或许常常会在一瞬间记起一个模糊的身影,而后又慢慢忘却。那些往事仍在,我却已然忘却。